琼瑶,图片来自琼瑶Facebook
12月4日13时22分,琼瑶在位于新北市淡水区的家中轻生离世,享年86岁。
离开之前,琼瑶留有一封遗书,于前一天(3日)写下,由她的秘书淑玲于4日下午代发。
“我是‘火花’,我已尽力燃烧过。如今,当火焰将熄之前,我选择这种方式,翩然归去。”她写道。
琼瑶账号在Facebook发布的遗书
下午3点,淑玲在Facebook贴出了琼瑶生前预录的视频遗作《当雪花飘落》。
琼瑶生前最后的一首诗《当雪花飘落》
视频里,2分6秒的时间里,琼瑶神态平和地念着,与这个世界体面地说再见。
这是琼瑶留给世界最后的一首诗,是她对人生的最后的体察与感悟。这首诗,也映射出了台湾出版业和影视业的一个时代。
“琼瑶宇宙”:横跨出版、电影与电视琼瑶本名陈喆,出生于1938年4月,籍贯湖南衡阳,生于四川成都,1949年跟随全家移居台湾。
琼瑶的第一部小说作品是《可怜的小青》,由她的父亲以“陈喆”之名投稿,在上海《大公报》第九版现代儿童副刊发表。那一年,她9岁。
琼瑶创作的巅峰时期,是在《皇冠》杂志期间。1963年,25岁的她在《皇冠》杂志发表20万字的长篇小说《窗外》,正式出道,一战成名。
第二年,琼瑶的小说开始被翻拍成电影。1964年,台湾中影股份有限公司立项拍摄电影《婉君表妹》和《哑女情深》,并于1965年先后上映。
1970年代末,琼瑶与其第二任丈夫平鑫涛,还有当时台湾电视公司新闻部记者、被誉为“收视率大神”的盛竹如等人,在台湾合资成立巨星影业公司。
巨星影业专注于把琼瑶创作的小说作品影视化。当时,琼瑶的电影多半可排上院线的最佳档期,即农历春节期间和台湾地区的青年节(3月29日),也就是现在电影市场角逐最为激烈的“春节档”。
80年代中后期,随着电视业的兴起,对电影业感到有些乏味的琼瑶,又转战到了电视圈,“琼瑶剧”因此兴起,成为一类剧集风格的符号。
许多电影和电视剧演员,因为饰演琼瑶笔下的男女主角而走红,后来,他们撑起了港台地区娱乐业黄金年代的一片天。
1990年代,世界迎来了一个崭新的面貌,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开放和自由的气息。
大陆地区开放与台湾地区的交流,琼瑶的作品随之进入大陆市场,她成为了大陆地区最畅销的作家之一。
读小说之外,看电视,是当时大陆民众一项颇为时髦和主流的娱乐消遣。琼瑶将电视剧拍摄业务转向大陆。
耳目一新的叙事体系,两岸演员合作拍摄,以及,更多的实地(清宫、苏杭、塞外风光等背景)的取景,这一时期,电视剧里的“琼瑶宇宙”,得以解锁更多元的维度和想象空间,作品的影响力也进一步扩大。
自那时起,她便成为了整个华语世界最受欢迎的影视人之一,不仅是港台地区,还扩散到了日韩、东南亚等地区。
1998年,琼瑶尝试将作品风格转向,突破了悲情文艺的调调,轻松活泼的喜剧风格的《还珠格格》一炮而红,成为她的又一得意之作。
《还珠格格》正式海报
《还珠格格》的第一部和第二部,在1998年和1999年期间,创下了当时中国电视剧收视率纪录。
这个纪录,迄今为止都未被打破。当然,科技进步,平台更迭,在电视台式微、流媒体盛行的今天,这一纪录可能永远无法被打破。
产业变革趋势,使她成为了国产电视剧产业史上,一个谁也打败不了的人。
琼瑶的作品,主要写的是青年男女的情感生活,她的写作风格,常被拿去与曾经在上海流行的“鸳鸯蝴蝶派”做类比,被看作是这种遗风的存续。
但也有更多人认为,琼瑶在情节结构、人物、主题和语言等方面,更偏向是一种独特的表达,尤其擅长女性人物的刻画,叙事体系侧重打破门第、阶层的观念,有一种早期的女性意识觉醒,是独属于她的“琼瑶模式”。
事实上,回看琼瑶这精彩的一生,有太多的故事切片可以细说。
她不仅有幸成为了属于时代的作家,也是成功的编剧、影视制片人、歌曲作词人。她这一生,作品被改编成了一百多部电影和电视剧。
琼瑶的第一部作品《可怜的小青》发表于《大公报》(1947年12月6日),资料来源:上海图书馆《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》
以小说改编切入电影业,六十年代了踩在了港台地区电影产业方兴未艾的节点,又在八、九十年代活跃于电视界,而后,趁着改革开放的势头,带着充沛的作品库存和创作积淀,加足马力奔赴大陆开疆拓土。
最终,千禧之年,琼瑶和她的作品,成为一代“剧王”。
而若将眼光放在娱乐产业界和产业发展史,会发现,无论时代如何更迭,琼瑶对青年文化潮水流向的体察,以及,对大众化的娱乐市场的眼光,始终是敏感和敏锐的,在多元业务版图上切换的布局和落子,又是果敢和决绝的。
这种特质,可能是身为一个优质的畅销书作家和影视制作人必须具备的品性,让她跻身华语地区娱乐产业的浪潮之巅,也可能是今时今日她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与世界道别的原因之一。
不过,与其说这是她个人与生俱来的嗅觉,不如说这背后是与产业规律的一种“共舞”。
受制于人口规模、地理位置等因素,台湾地区出版业市场空间极其有限,在各种因素的限制之下,又很难走出台湾,也少有走出台湾的优秀案例,因此,很长一段时间,岛内的出版业的竞争,可以用“惨烈”来形容。
一个开放多元环境中,充分的市场竞争,台湾的包括出版业在内的传媒业,不得不积极尝试混合经营,往更多元的业务方向去拓展空间,从平面的出版业,走向了电影和电视产业。
这种情况下,出版公司不仅可以通过出售畅销小说的获取版权收入,让同一个作品更多渠道的分销收入,而且,被出版业验证过市场口味和风向的作品,改编成为热播的电视剧和电影之后,还能反作用于出版业包括报纸杂志在内的后续题材创作。
极致“内卷”之下,反而,一个良性循环的产业版图形成了,乃至,后来风靡东亚文化圈的台湾综艺节目等,也受益于此模式。
寒气逼人,凛冬已至以如此方式离去,琼瑶留下的,是一个内容时代离我们远去的背影。
出版业是文化产业的基石,也是一个作家成长的起点。然而,当今台湾出版业已经步入了寒冬。
钛媒体APP查阅了当前台湾地区出版业的数据后发现,目前,当地出版业一年产值不到200亿元新台币,而在2010年,这一数字还是367亿。
与此同时,根据今年3月台湾地区出版公会统计,有六成受访者表示,2023年出版业整体市况仍在衰退,其中,衰退11%-20%的达21.3%,衰退超过30%的也高达6.6%,且预计今年获利衰退的会超过四成。
调查数据显示,总体来说,即便疫情阴霾已逝,但出版业的市况却仍未回温。
目前,台湾出版的书中,约有半数无法回本。更多的书卖不动,只能进一步降低首次印刷量。
较低的印刷量意味着,单本书籍的成本上升,固定的成本(如编辑、校对、设计等),则需要在更少的印刷数量上分摊。
于是,作家群体的收入在短期内难以提升。整体行业收入骤减,出版业养不起好编辑,也就无法照顾好作者。
台北市出版商业同业公会理事长赵政岷直接公开批评,“出版社迎合网红,终将伤害到出版多元性”。
出版业下滑,台湾地区民众的阅读购买行为和习惯也在改变。
台湾地区官方2023年10月公布的家庭收支调查报告显示,台湾每户家庭在“书报杂志文具”的平均支出已经从2015年的高点达4658元新台币,之后逐年衰退。最新的统计是,平均每户支出仅剩3403元新台币,近10年减少幅度高达26.9%。
出版业市场的萎靡,不仅难以支撑中小出版商,还波及了台湾出版业的绩优生——曾被视作“出版+零售”业态融合典范的新型综合书店。
这类书店以诚品和金石堂等连锁书店为代表,精致的装饰,孔子归来柔和的灯光,宁静、舒适且足够的阅读空间,凸显一种文化艺术的氛围,配合文创零售和餐饮等商业形态,又像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表达,成为一种文化地标。
台北诚品信义店,图片来源:toodaylab
然而,去年12月24日,平安夜晚上10点,号称“全球最大繁体中文书店”的台北信义区诚品书店,在倒数计时后,正式熄灯后闭店,停止营业。这引发了市场的关注和热议。
这家诚品书店,开业已经18年,曾经吸引过2亿人亲自造访,被诚品创办人吴清友形容,它不仅是“百货业的新模式”,更是“台湾望向世界的一个文化窗口”。
不只是诚品,坐落位于台北东门永康观光商圈,有35年历史的金石堂信义店,也于去年11月底结束了营业。
当然,与内地市场类似,出版寒冬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,也是台湾地区文化界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。
而随着经济成长停滞、少子高龄化、数字阅读消费的入侵等层面的因素的演进,似乎只会让这场已经不可逆的产业衰减的速度变得更快。
事实上,出版业的寒风不仅吹在台湾,日本也有类似的情形。日本出版科学研究所2022年年报的数据显示,传统文艺小说销量近10年内萎缩了四分之三,文学市场的半壁江山是由网络小说撑起。
但如果没有网络小说,整个文学市场的萎缩可能会更加严重。
新台剧,不再做旧梦与寒气逼人的出版界不同的是,新台剧的崛起,正支撑台湾地区的娱乐走向一个新世界。
现在,台剧在产量上不及以往鼎盛时期,但多数制作水平均维持在较高的位置。与内地剧集相比,台剧单集内容中浓缩的剧情量和剧情密度更大。
新台剧一把撕掉了20年前台湾青春偶像剧里,那些只会做着“灰姑娘梦”,以及,渴望“霸道总裁救赎”玛丽苏标签。
题材上,新台剧在现实主义方向上来势汹汹,悬疑烧脑、性侵家暴、职业伦理、精神疾病等多元化题材涌现,内容大胆,细节真实。
在一个个热播的台剧中,你可以看到里面有正在严肃端正地针砭社会问题,也有能以自在放松的状态探讨很沉重的个体人生的议题。
比如说,同样是聚焦女性情感题材,今年热播的《不够善良的我们》直指中年女性的生存与婚姻困境,以当代社交媒体入侵、异化生活为剖析视角,不求爽感、细节沉稳,是一部年度现象级的作品。
《不够善良的我们》海报
这些,都与之前琼瑶剧更多聚焦男女之间的情爱纠葛,而不在意社会时代议题的创作手法有很大不同。
这背后也是,更为激烈的流媒体平台大战,蔓延至了亚太地区的体现。
充满活力、手法娴熟的创作者群体,多元的文化氛围,较少的审查与限制,台湾影视业向来是华语剧集制作的一座富矿,也成为国际流媒体巨头眼中优质的合作伙伴。
近些年,以Netflix、Disney+和HBO为代表的流媒体巨头,与台湾的影视公司投资、合拍了不少华语剧集。
经典的案例是,2019年,台湾公视与HBO Asia合作推出《我们与恶的距离》,将新闻职业道德、原生家庭、家庭教育等诸多社会议题抛上台前。
而后,Netflix投资的悬疑题材的台剧《谁是被害者 第一季》(2020年)同样收获了诸多口碑。此外,Disney+也曾宣布在台湾扩大制作规模,2023年在亚太地区推出50部原创内容。
走出台湾,走出华语地区,走向更广阔的国际市场,更大胆、直白、犀利、现实,不再去做那个哀情缠绵又迷离朦胧的“鸳鸯蝴蝶”式的旧梦。
撑起台湾上一个影视娱乐时代的琼瑶,在遗书中说,“翩然”,是她最喜欢的两个字,认为代表的是“自主、自在、自由”,似乎,冥冥之中又切中了新时代台湾影视圈想表达的精神内核。
而以这样的方式告别,是她一次个体意志的自由而体面的选择,亦是一次台湾文化圈某个时代的终结与转身的坚决。(本文首发于钛媒体APP,作者|李程程,编辑|胡润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