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李莹
1937年7月7日,作家端木蕻良刚刚到达青岛。他终于见到了曾在《东方杂志》看过的青山碧海、红瓦绿树,也看到了中山路涌动的人与满载行李的车子。画里画外的差异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的氛围……战争导致铁路交通紊乱,上海等地的逃难者仍然如潮水般涌入青岛以作中转,而在青岛者亦如潮水一般流出。
从北平而来的武侠小说家王度庐原本“高兴地买了一件廉价的游泳衣,预备在汇泉避暑闲人的行伍里厮混,使久为生活所蚀毁的身体,藉着海水伟大的恩惠复生起来”,不意遭遇了时局的变化,感叹“把避暑变成了避难,快乐休养变成了忧患战亡”。这可是素有“东方小瑞士”之称的青岛啊。
到了8月,住在黄县路12号的老舍,看到了青岛“大风,海水激捲,马路成河,乘帆逃难者,多沉溺”。暑季天气湿热,老舍趁着深夜到友人家里听广播,探知时局战况,然而并无所获,徒感海寂天空,夜不能寐。市区内外,到处都在挖战壕、堆沙袋,空袭警报此起彼伏。作家王统照、孟超等寓居青岛的文人到老舍家中匆忙告别,又各自远行。送别好友,老舍想起两年前为《避暑录话》终刊号写的“故人南北东西去,独领江山一片哀。从此桃源萦客梦,共谁桑海赏天才?”
老舍寓所不远处的国立山东大学,原本定于9月23日开学、10月1日上课,如果没有战事,1934级中文系学生徐中玉就要开始大学第四年的课程学习了,然而,8月12日教育部通知青岛等地延期开学。当时还在江苏江阴老家的徐中玉不顾家人劝阻,毅然冒险返校。回到学校后,徐中玉加入了“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”,与同学吴綪、廷荣懋、王广义、胡家珍、蔡国政等到崂山等处宣讲抗日救亡,在乡村街头演出《放下你的鞭子》《张家店》等短剧,所到之处,听众无不为之动容。
向海中蜿蜒里许的栈桥,已少有瞻眺徘徊者,偶尔传来离人的低声呜咽声。9月的青岛,市政府限网站导航制各报社的号外,却无法阻止泛滥的谣言,恐慌情绪在流动的人群中弥漫。警报此起彼伏,平时霓虹灯闪烁的中山路,大多店铺歇业,仅有几家小食店、布店、杂货店勉强开着门,物价骤涨。
眼看着昔日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岌岌可虑,返回国立山东大学的学生一同向山东省政府发出求救信,恳请将学校迁离青岛。先得到的消息是山东省政府计划将学校迁往山东单县。
单县是否合适?学生们以为,“单县位居鲁西,壤接济宁曹州诸军事要点,恐非长久安全之地,此其一也。而该县地窄城孤交通不便,且无适当校舍,此其二。”于是10月2日,他们写信给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王世杰:“全体同学势难安心就学,近闻校方有迁往单县之议……”请求教育部另示迁校处所。10月8日又书一封:“全体同学仍持原有主张,坚决反对迁往单县,至迁移地点,同学等以为西安可,长沙可,四川亦可,敬恳钧长迅为指定,转饬校方尊办,至迁移之后,为维护山大精神计划,并盼于可能范围内维持本校行政上之独立状态。”
作为当时山东省内唯一一所国立大学,在建校之初即秉持“教授高深学术,养成硕学宏才,应国家需要”的教育理念。老舍曾以“静肃态度、朴素风气与强毅精神”摹写国立山东大学的气质,可谓神形兼具。从“九一八”事变到“一二·九”学生运动,国立山东大学学生们热血微冷。这一次,“预报了暴风雨的海鸥”再次冲出象牙之塔,翱翔于波涛汹涌的海上了。
时任国立山东大学校长的林济青收到教育部函电,“顷接三电,藉悉该校有迁单县之意,该地交通不便,势难切实开课,该校仪器设备尚佳,须求安全措置,部中考虑,以暂迁西安上课为宜”,于是准备将校产迁往西安。一直到11月初,大部仪器图籍尚滞留青岛、济南两地迟迟不动。学生按捺不住内心的忧虑,又一封电报直抵教育部,“盼令催校网站导航方速向指定地点迁移,俾生等幸甚,国家幸甚”。信纸泛着发黄的颜色,那写于风声鹤唳中的文字遒劲有力,理性而深情。
11月,日军轰炸济南,但胶济铁路尚可通行,仍有到青岛的旅客,海上交通亦然。13日,靠海停泊后,学者吴宓到中国旅行社住宿,看见华丽整洁的房屋,又看见青岛高空中盘旋的日本战机,连连慨叹此处“惜不日将沦战区矣!”就在这一天,国立山东大学随校南下的师生们出发了,先到安徽安庆,又西行至四川万县。
1938年2月20日,林济青写信给教育部,“本校西迁万县,校址择定城北专洞子石家庄地隔市区,颇为清静,周围旷阔,尚堪发展,经于二月十四日复课,即将注册选课事宜,办理就绪,并已正式上班……”一路的辗转终于落定了,跟随迁校队伍到达四川的徐中玉回忆起1937年11月13日离开青岛的那个下午,“我们带着无可奈何的心情,咽着满眼泪水,踏进胶济铁路的车厢,走了,我们喊:青岛,我们再见了!我们一定要再见呵!”他也许没预想到,1938年1月10日再度陷入日寇统治的青岛,又怎样经历了七年的劫难。1946年,当接到赵太侔校长聘请他回母校任教的信函时,当即写道:
太侔校长吾师钧鉴:
生已由乡抵沪,即可来校,母校何时可以开课。函盼赐示。生决于开课前到校。敬请勿念。
专书敬请教安。
受业 徐中玉 谨上
九月廿六日
以上诸多材料,部分出自南京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的卷宗。当我返程时,车要到青岛,想起闻一多先生的文字,“海船快到胶州湾时,远远望见一点青,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;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,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”。1937年的母校,在艰苦的离别之时,一定还有无数动人的往事。网站导航
(作者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