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上海1937》剧照

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，城乡电影院都很火爆，每到春节更是疯狂。我的老家是湖南中南部某县的一个村，村里有一座大礼堂，春节期间也就摇身变成了一间电影院。

这座大礼堂是一幢两层红砖楼房，一楼是仓库，二层是开会的礼堂。一到过年时节，二楼礼堂的各个窗户都用草席封堵上了，里面顿时黑洞洞的，营造出了电影院的黑暗效果。

春节承包礼堂放电影的，先后有过两拨人。我的一位堂兄跟人合伙承包过两年，他还曾经抱来一大摞白纸，拎着几瓶广告颜料，来我家求父亲帮写电影海报。海报上挥笔大写片名，还特意写上惊险武打、枪战之类的广告语，之后便拿到村里街上四处张贴去了。

另一拨承包礼堂放电影的，则是卖豆腐的何胖子和开三轮车的龙瘸子。何胖子平时卖豆腐，但家里买了一台放映机，外加一台小发电机，能自己发电放电影。四邻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，想放电影的就去请他来。何胖子的儿子跟我是小学同学，于是乎，放学后我也常去他家里看电影介绍，拉看一些定格胶片。而在春节前夕，何胖子包下礼堂后，身上便揣着一个小本子，提前在各个村里吆喝着卖票了。

电影院从初一到元宵节，每天放一部新片，一天放映两场。何胖子的小本子里夹着一册通票，五块钱一张通票，可以看从大年初一到元宵的十五场电影。单张票五毛钱，而买一张通票，显然更划算。那时村里的电视机很少，电视节目也没啥看头，缺乏娱乐活动，无论男女老少，都爱看电影。哥哥当时刚上初中，也很爱看电影，于是攒了一点零用钱，去找何胖子买了一张通票。

《鹰爪铁布衫》

为了攒钱买一张通票，也是不容易的。父母决不肯给一分零花钱，只得自己想办法了。我常去捡空酒瓶，然后卖给收破烂的，一个瓶子能换来几分钱。在乡里供销社的院子里，我曾经发现有一堆培育蘑菇的罐头瓶，于是悄悄溜进院子，把蘑菇统统倒掉，把空瓶子拿去卖了。苦心人天不负，终于买到通票了，可以每天泡在电影院看片。简单粗陋的大礼堂，就是我们的天堂电影院。

这座电影院实在简陋，里面摆着数十条长板凳，白灰墙就是银幕，地上到处是瓜子、花生壳、烟头。对于我们这些小男孩来说，更喜欢坐在主席台上观看电影。那些年，每每在电影放映中，台下一阵骚动，我们扭头一瞧，原来年轻小伙子们争风吃醋，为一个姑娘大打出手，鼻青脸肿、身上挂彩，也是家常便饭。

那时候，年轻人还很少出门打工，别对我动心春节也大多蜂拥而来看电影，加上荷尔蒙分泌旺盛，免不了相互斗嘴挑衅。我曾经目睹一个老大哥冲到街上，从卖猪肉的案板上操起一把砍肉刀，去追砍另一个小伙子。年轻人耍牛逼，动辄打打杀杀，好在没闹出人命。

何胖子为人挺聪明，很会琢磨观众的口味，专门去县里挑武侠、动作片来放。其时我们都格外痴迷武打片，只要一听到片名中有刀、剑、拳、脚、棍、仇的字样，便举得十分带劲儿，想方设法一定要去看。《南北少林》《南拳王》《天下第一剑》《无敌鸳鸯腿》《游侠黑蝴蝶》《侠女十三妹》《王府刀客》《险恶江湖逍遥剑》《奇情侠侣》《风尘女侠吕四娘》等等，这类大陆武侠片，一部都不能错过。

《险恶江湖逍遥剑》剧照

今天看来，这些片子显得很傻很土鳖，武打戏总是哼哼哈嘿地打上半天，基本上停留于戏剧、武校的武打套路，毫无现代感，简直惨不忍睹。但在当年，这些粗糙的武侠片，却是我们的挚爱。

有一年的正月初三，我跟大人们到舅姥爷家走亲戚。头天下午去的，住了一宿，但第二天清早，大人们还不打算回家。我早已按耐不住，一人匆匆告辞，要急着赶回去看当天下午的电影。没有车可搭，一口气走了五十多里路，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村里的电影院，看到了那部日本武侠动作片《复仇的铁拳》。冲着这个片名，当时就让人觉得非看不可，值得走上几十里路。

在乡村电影院里，我度过了好几个春节。我们这些小男孩，有时没钱买通票，又不想错过一部电影，怎么办？就在影院门口候着，一看到几个大人排队拿着票往里走，赶紧插进他们中间，把脸埋在大人的屁股后面，企图让他们夹带进去。不过，检票的龙瘸子很过分，每次只要瞅见，就会一把我们揪出来，不准我们混进影院。怎么办？还有法子。有人从一楼的窗户上往上攀爬，二楼礼堂里已买票进场的大朋友就偷偷掀开窗户草席，伸手把下面攀爬的人拉上去了。

《黄河大侠》剧照

八十年代的武侠动作片中，有少数影片风格突出，让我们的印象深刻。如《大上海1937》《过江龙》《西安杀戮》《江湖奇兵》，里面的男主角临死之际，总要脱掉上衣“盘肠大战”，死亡的场面惊心动魄。《黄河大侠》《鹰爪铁布衫》等武侠片里的打斗戏，都更加真实好看，远胜过一般的大陆武侠片。《鹰爪铁布衫》的片尾，捏爆白眉道长两枚蛋的画面，也成为我们童年里挥之不去的恶趣味印象。

很多年后，我才了解到,《大上海1937》《过江龙》的导演是张彻，《黄河大侠》《少林寺》的导演是张鑫炎。他们是最早北上内地拍片的香港导演，拍出了八十年代内地最好看的武侠片。张彻最闻名的当然是阳刚暴力美学，影片的武打动作硬桥硬马，青年侠客大多穿白衣，赤膊别对我动心上阵，鲜血飞溅，身体中刀后，以慢动作呈现，有一份慨然赴死的庄严法相。

随着录像厅的兴起，加上电视的普及，乡村电影院就慢慢衰落了。村里电影院放映的最后一部轰动性的影片，当属《古今大战秦俑情》。张艺谋演的秦朝将军，巩俐演的冬儿，穿越古今的浪漫传奇，一度被我们津津乐道。进入九十年代后，春节大伙就不爱去电影院了，武侠电视剧满天飞，谁还有兴趣去买票看电影呢？有的年轻人还买了VCD，待在家里看片子更方便了。

《古今大战秦俑情》剧照

 在九十年代初的春节，何胖子还照旧承包大礼堂，又放了两年电影，观众寥寥无几，不但不挣钱，还折了本。他的放映机就此撂在家里，慢慢锈成了一堆废铁。他还在卖豆腐，每天清早挑着豆腐担子，沿村一路叫卖。但，再也没有人去请他放电影了。每次见到他，总觉有些悲凉。

曾经张贴在大礼堂外墙上的电影海报，一天天褪色、剥蚀、脱落，经过好几年后，却还能依稀看到一些痕迹。再后来，大礼堂也被私人买去，进行了一番拆改，终于面目全非。这幢楼今天还在，只不过，谁还会想到当年这里的热血呢？

 听老家人说，现在也有流动放映队去村里放露天电影，都是免费观看，但村里没有几个年轻人了，老人们不爱出门，在家看看电视得了，对露天电影没兴趣。有时放到一半，放映员就草草收场，打道回府。八十年代乡村观影的盛况，再也不可重现了。

武侠片当年红极一时，后来也日薄西山了。司马迁在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中，早已说出“侠士”的特征：“今游侠，其行虽不轨于正义，然其言必信，其行必果，其诺必成，不爱其躯，赴士之厄困。既已存亡生死矣，而不矜其能，羞伐其德，盖亦有足多者焉。”我们不难发现，近些年的武侠片中，传统侠义逐渐远逝，儒墨文化淡漠，甚至价值观混乱不堪。江湖已远去，武侠亦凋零。

《大刺客》

张彻拍过一部武侠片《大刺客》，讲的是战国四大刺客之一聂政的故事。而刺客聂政的身上，完美体现了古代侠士精神。前几年，在网上重看邵氏的武侠老片，我曾经写过一首小诗《刺客行》，也算是多年来对武侠的一种情结吧。《刺客行》如下：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天终于铿锵来临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天我提剑独行

        霜雪茫茫，大地僵硬

        故园萧瑟，冰冷似铁

        仰脖饮下满碗壮行酒

        转身踏上那条不归路

        从此我不是市井屠狗小人

        从此大夫的仇便是我的仇

        这腔热血找到了归宿

        这颗头颅找到了寄托

        匣中宝剑激动得颤栗

        经过漫长的等待、忍耐

        只求奋袂跃起一击

        染红史册中的一页

        今日我迷恋上了死

        你就是我，我就是你

        浑身慷慨连头也不回

        我已忘记自己的名字叫聂政